换了人间——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评析
来源:未知 时间:2014-05-10 17:38:14
毛泽东词《浪淘沙·北戴河》作于1954年,发表于1957年。这是一阕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的颂歌,具有巨大的令人兴发感动的力量,在毛泽东建国后创作的诗词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产生过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尤其对于秦皇岛来讲,本词是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是秦皇岛人的一笔重要精神财富。这里,就我近年对该词的研究,做一初步评析,以就教于大家。
一、创作背景
毛泽东此词之“核”为“换了人间”四字。断言“换了人间”,根据何在?是词人不经意的浪漫臆断吗?不是。我们通过分析此词创作的背景即可得到回答。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但当时,中国西南、东南地区的很大范围还没有解放,已解放地区国民党残余势力与封建势力相勾结还在伺机反扑。国民经济在崩溃的边缘上重建、百废待举。帝国主义国家对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军事经济围攻与封锁,1950年又爆发了朝鲜战争。内忧外患,矛盾极为尖锐,还不能说是“换了人间”。
但到1953—1954年,经过西南、广西剿匪,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和“三反”、“五反”及国民经济的三年恢复,阳光开始洒满中国大地。
1953年6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党在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出:“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是一个过渡时期,要用10—15年,完成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1954年2月6—10日召开的中共七届四中全会,决定将总路线写入宪法,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纲领。从此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有了明确的方向。
1954年3月23日,中央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起草委员会,并召开第一次会议。毛泽东代表中国共产党向会议提出中共中央起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初稿)》。到6月中旬的81天中,委员会召开了七次正式会议,在第七次会议上通过了该《草案》,待提交即将于1954年9月召开的全国人大一届一次会议通过。从此,中国有了第一部社会主义根本大法。
1953年3月30日,中苏关于在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期间,苏联援助中国的141项工业建设项目谈判完成,到1954年又增加15项,共156项,涉及发电站、钢铁冶炼、汽车制造、石油、制药、食品等各个方面。到1954年初,第一批38个项目竣工投产,其余项目陆续开工。1953年的基本建设投资比1952年增长83.7%,国家财政第一次实现收支平衡并有节余,据此,于1954年4月19日成立的以政务院副总理陈云为组长的“五年计划纲要编制小组”,于是年6月30日编制完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纲要》。《纲要》提出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主要任务是:集中主要力量进行以苏联援助设计的156个项目为中心的工业建设,建立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国防现代化的初步基础;发展部分集体所有制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发展手工业生产合作社,建立对农业和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基础;基本上把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分别纳入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轨道,建立对私营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基础。经济发展有了明确的方向与任务。
1953年12月16日,中共中央通过并于1954年1月8日发布《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计划1954年全国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3.5万个,但到4月底统计已达到9万个,农业合作化运动出乎中央预料,迅速形成高潮。
1953年7月27日,中美朝韩四国签订朝鲜停战协议,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取得战争胜利。中印、中缅共同倡导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世界许多国家所接受。中国的政治地位和国际威望空前提高,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赢得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1954年2月6—10日召开的中共七届四中全会,在解决高岗、饶漱石问题的同时,做出了关于增强全党团结的决议,并就中央人民政府、国防委员会、人大常委会等国家领导人的人事安排做了专门研究,待全国人大一届一次会议公布。
可以说,国家大政方针已定,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全面展开,内政外交取得全面胜利,形势一片大好,确可说是“换了人间”。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1954年7月26日,毛泽东来到北戴河。临出发前,他高兴地对身边工作人员徐涛 、王宝贵、王宇清说:“好吧!我们到海边去,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就要到来了,我们到有潮水的地方去!”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也是激动的,可以说是“心潮澎湃”。
二、词作评析
《毛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古代的诗为合乐歌唱之诗,可“咏歌”。毛泽东此词如《毛诗》所云,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致嗟叹、而致咏歌之作。那么,何事何情使毛泽东“情动于中”呢?南北朝时钟嵘在所著《诗品》一书序言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是自然界的一种力量叫“气”,它激动万物,而物之形态表现使人感动,达到“摇荡性情”,“情动于中”而形诸歌咏。对于这种可感动人的“物”,叶嘉莹教授把它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界的“物象”,即自然现象;一类是世间的“事象”,即人事现象。
《浪淘沙·北戴河》第一段写的是“物象”:“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物象”有虚实之分,如陶渊明《饮酒诗》:“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是虚象,是诗人寄志的一种想像物。而毛泽东所咏却是实象。1954年8月9日,秦皇岛地区下了一场大雨,还刮起了七级台风,据气象资料,一天一宿雨量达215毫米,海上波浪汹涌。由于涨潮,戴河水上溯,冲毁了京山铁路。在狂风暴雨、大浪滔天中,毛泽东不听劝阻,下了海。据为纪念毛泽东诞生一百周年,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和中央电视台联合摄制的12集大型电视记录片《毛泽东》中,采访的毛泽东卫生员王宝贵说:“1954年夏天,毛主席第一次到北戴河,正赶上一连几天狂风暴雨。那天,他就非要下,我们不愿意让他下,没办法找了杨尚昆,杨说也不行,又找罗瑞卿,挡不住,毛主席就下海了。”毛主席女儿李讷说:“台风过后,那个大浪,真是‘白浪滔天’,这个浴场的地基都裂开一个大缝,浪特别大,排天巨浪,很高很高,比房子还高,那种景观,我们都没见过。我父亲一见那浪就高兴,就特别精神,眼睛就特别放光彩。”这次游泳,给毛泽东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三年后,1957年3月18日,毛泽东在山东省济南市党员干部大会上讲话时说:“游泳就要到大风大浪中,七级台风,在北戴河舒服得很,平时没一点浪反倒吃力。”
第二段写“事象”:“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毛泽东到北戴河以前,对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的历史是有研究的,在他到北戴河的前三天——7月23日,在他给先到北戴河的女儿李敏、李讷的信中说:“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是曹操到过的地方,他不仅是政治家,也是诗人,他的碣石诗是有名的。”并要妈妈(江青)给她们讲。7月26日毛泽东到北戴河时,书箱中特意带了一本《古诗源》,里边收有曹操的诗。据徐涛回忆,毛主席在北戴河对身边工作人员说:“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在沙滩散步时,毛泽东经常吟诵曹操《碣石篇》中的《观沧海》。在夜里工作疲劳后,有时也低声吟诵这首诗。他还找来地图查证,说:“曹操是来过这里的。”在毛泽东反复阅读的《古诗源》中,“武帝”旁,他用红铅笔特别画了两条粗线。又据张贻玖编《毛泽东读史》第61页记载,1954年毛泽东在北戴河说:“曹操统一北方,创立魏国,那时黄河流域是中国的中心地区,他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制,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和发展,这难道不应该肯定,不是了不起?”曹操东征乌桓,回师经碣石,赋《观沧海》诗,为汉建安二十年(207年),距1954年已1747年,所以说“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曹操在此观海,写下《碣石篇》,碣石篇因首句为“东临碣石”而得名,分“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章。内容写北征乌桓、过碣石山所见景色,抒发自己抱复,所以说“东临碣石有遗篇”。此段寄托了毛泽东的一片深情,也表现出一种英雄相惜的情怀。
第三段“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句,由曹操《观沧海》“秋风萧瑟”点化而来,它对前两段作了收束,隐含了今昔对比,并由此而得出本词之“睛”与“核”——换了人间。
唐诗人白居易论诗,说诗“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先乎言,莫切乎声,莫先乎义”,即好的诗词要有情意,能引起读者感情的共鸣;有高超的诗言技巧,给予读者以美的享受;有音乐美、节奏感,押韵合辙;诗言志,有明确的主题思想。我想就此试作一些不成熟的分析。
先说此词之情。读此词,我们眼前会浮现出毛泽东这位巨人形象,他站立在渤海岸边,沐浴在狂风暴雨之中,观望着浩瀚海面上汹涌澎湃的巨浪,他被激动了,他的一生经历过多少暴风骤雨般的斗争生活,时代亦需要暴风骤雨的洗礼,时代需要澎湃巨浪的荡涤,新民主主义革命如此,社会主义革命亦如此。在这激烈的物象和心境的激荡之下,诗人做了一个舒缓的过渡,他由近观而远眺,在混茫的汪洋之上,那与风浪搏斗的渔舟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他不由发出一声关切的询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充满了柔情。接着,诗人由空间激起的感情触发到历史的联想,他想到1700多年前著名政治家、军事家,诗人魏武帝曹操在东征乌桓回师时在碣石观海,写下了碣石篇组诗,那“观沧海”诗篇气魄之宏大,有包涵宇宙之慨,是何等的踌躇满志;那“龟虽寿”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是何等令人心仪的壮志豪情!诗人“故国神游”,与故人灵犀相通,反映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然后,诗人从空间与时间的触发与遨游中回到现实:“萧瑟秋风今又是”,如今季候正是初秋时节,与曹操当年碣石观海之“秋风萧瑟”时节相近。但是,时代不同了,“换了人间”。我们可以想像,在得出这个判断之前,诗人头脑中会进行着怎样的意识流动与激情喷发: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地主阶级欺压在人民头上,劳动人民长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今天天翻地覆,劳动人民在新社会当了家,做了主人——“换了人间”;曹操所处的东汉末年,董卓专权,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连年兵祸,造成“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的悲惨局面,曹操“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有治国用兵之术”,但未取得祖国的统一和社会的长治久安,而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做到了。共产党人领导中国人民在成功完成以推翻“三座大山”为目标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后开始的社会主义革命开启了良好的开端:有了一部社会主义的宪法,有了一个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有了一个坚强的领导集团,有了人民的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的“换了人间”……毛泽东此词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外,境中有情、情中有境,主观思想感情(意)与客观物象(景)镕铸无隙。正如王国维所讲:“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说,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确属如此。
再说此词之言。毛泽东此词言语明白如话,毫无雕琢。但:一,有自成一家之“风骨”。诗人是人民领袖,具有丰沛的志气。此词自出机杼,格调劲健,意气骏爽,为一般词作所难及;二,有融七彩于一白之内涵。北大诗评家谢冕说,好诗要“泡开”去读;叶嘉莹说,好诗可产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的生发。此词言简意骇,高度浓缩,如日光融七彩于一白,可供读者多方体会与引发;三,有雄宏博大之气象。此词场面阔大,意境高远,居高临下,其语句口吻具有一种很强的气势和力量,会不自觉地引发你的激情,激活你的思绪;四,有“妙在象外”的意境。这是明诗人王士祯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讲的话,意思是好的诗词的妙处是超出语言文字之外的,无法用语言解说,只能靠自己去心领神会的那样一种境界。深思之,此词即有此等妙处;五,有“词中有画”之美。唐以来,诗歌追求“感性显现”,有意识地注重诗的绘画美。毛泽东《沁园春·雪》大雪之景,此词惊涛之景,二者异曲同工,可称“双璧”。
三说此词之声。此词押an韵,为寒前韵,由于收鼻音韵(n),鼻腔同时发生共鸣,韵辙响亮,朗诵起来,奔放激昂,豪迈有力。
至于此词之义,已在前述,不赘。
三、《浪淘沙·北戴河》在毛泽东建国后诗词中的地位与影响
毛泽东建国后所作诗词,从1950年10月《浣溪沙·和柳亚子》起到1965年秋《念奴娇·鸟儿问答》止,据不完全统计共20首。这20首可分为两个阶段,以1959年为界,1950—1959年共9首,1961—1965年共11首。前9首中,除《蝶恋花·答李淑一》为悼亡诗外,其余8首均为充满激情的歌颂新社会之作。如1950年10月、11月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两首,有“一唱雄鸡天下白”,“而今一扫纪新元”;1956年6月作《水调歌头·游泳》有“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1958年7月作《七律·送瘟神》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1959年6月作《七律·到韶山》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等。这其中,《浪淘沙·北戴河》为最着意,主题最鲜明的第一首歌颂社会主义新时代之作,占据着其他作品不可代替的重要地位。
而1961—1965年,由于毛泽东主席对国内阶级斗争形势的错误估计和中苏交恶,帝国主义包围,内忧外患。这一段,毛泽东诗词总体表现为一种山雨欲来,英雄傲立的悲壮气氛,再无五十年代那跳动于诗情画意般诗作中的欢欣之情。
对于这首词,诗人冯牧说,这是一首可以传之千古的诗篇,一首虽有露珠般体积,却焕发和蕴含着整个大海生命和光泽的史诗般的词篇。这个评价是很深刻的。1962年8月,诗人郭沫若到北戴河休养,写《咏北戴河》二首,其二云:“魏武东征此地过,秦皇遗躅未应磨。秋风拂岸翻银浪,沧海连天泛碧波。明月琼楼谁秉烛,青春高阁我闻歌。解衣磅礴忘吾汝,席地幕天诵戴河”,诗中的“我闻歌”、“诵戴河”之歌、之戴河,即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词。郭老在“戴河”诗后,特别注云:“毛主席词《浪淘沙·北戴河》恒听人吟诵”,“席地幕天诵戴河”是说诵此词可使人心胸开阔,可见影响之广泛。
毛泽东此词衔入了北戴河、幽燕、碣石、秦皇岛四个地名,在毛主席诗词中这样集中衔入四个地名的诗篇还为仅见,他无疑成为宣传秦皇岛、提升秦皇岛知名度的一张靓丽名片和无形财富,这是秦皇岛人民的巨大幸运,值得倍加珍惜。
另外,还有两点词外的余话。一是此词由于第一次对曹操做出了正面评价,词发表后,先是郭沫若于1959年1月25日在《光明日报》发表《读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一文为曹操翻案,同年2月19日《光明日报》发表翦伯赞《应该给曹操恢复名誉》文章。之后,《光明日报》开辟“史学”专栏——“关于如何评价曹操的讨论”。《人民日报》及上海、广东报刊也加入了讨论,总计发表文章90余篇。二是此词发表后,中央曾组织人就碣石何在,进行过考察。到上世纪70年代,我国著名地理学家、史学家谭其骧、冯君实、黄盛璋等就此在报刊上开展过热烈地讨论。一首词能引起如此之关注而余音袅袅,亦为建国后词界之大观了。
(为纪念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创作60周年而作)